身后传来爆响噼啪之声不绝于耳，林间的黑暗仿佛咀嚼着所有被其吞入其中的事物——树、竹子、灌木，还有人。
托比亚没命地向前冲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潮湿泥泞的谷底中前进。他太累了，嘴如同将死的鱼一般不断张合，吞下着潮湿又闷热的空气，无法蒸发的汗水浸湿了他黑色的卷发。他感到身体已经接近极限，而拖在身后的右手里一阵阵打滑的感觉让他更加担心。
“菲！坚持！”他回头喊，放慢了一丝速度以便将手握紧。
他牵着的黑发女孩已经和平时面容姣好的她不是同一人了。透支体力的痛苦扭曲了她的嘴，直直中分梳下的头发上糊满了丛林的烂泥而贴在脸颊上，那双眼睛里也没有一点光，黑洞洞的瞳孔里透出来的只有迷茫和……
“啊！”惊叫一声的菲摔倒在地，慌忙之中她竟爬不起身。
不，决不能让菲在这里结束！
托比亚猛地停住，回身大跨两步拉起了挣扎的菲。如浪拍岸一般响的树枝折断的声音让他不情愿地向后望去，黑暗深处发着蓝色幽光的“眼睛”已经近在咫尺，仿佛下一瞬间就要从夜的幕布里伸出爪牙将他们带走。
谢尔，沃卡诺都是这样被那些怪物拖入黑暗中杀死的，而在最初的袭击中居安和乔佛里教头挡住它后第一时间发出了竭力的嘶吼：“你们走！！”
不能让他们白白牺牲！
“快！”愣了的他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推着女孩向前奔去。
方向早就已经丢到不知道哪里去了，自从开始跑就再没有看方向的余裕。这是朝着对面，还是朝着最初的来路？直觉的赌博将会决定他们的生死。
月光越不过环形山的顶端射入谷底，却能照亮另一边的内缘，他抬头在密密麻麻树冠的缝隙里看到了来自内缘红土的光时，心里升起了一丝希望。
“看！到边缘了！”
但希望的破灭带来的是绝望。这里的岩壁在树冠的遮蔽下看不到顶，他们若是想沿着岩壁上的缓坡爬上去的话不知道要绕多少路，还有一个可能会要命的选择：左边还是右边？
菲一停下来就开始干呕，看着他的眼睛在询问“下一步要怎么办？”的样子。
你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吗？托比亚束手无策地张望着。那女孩最会耍小聪明了，以往若是有什么事情不知如何是好时问她一准能得到巧妙的解决方法，然而在这样的敌人面前她全然迷茫了。
那怪物沉重的脚步似乎都清晰可辨，金属落在软质地面上发出的声音如同心跳声一般让人不安。若被追上打倒，轻松碾碎手腕粗的树枝的重量若踏在身上肯定是会造成重伤，托比亚不敢想象这个后果。
“右边！”顾不上犹豫了，他随便挑了一个方向拉起菲继续逃跑。
岩壁和树木一齐向身后逃窜，但他们始终看不到奔跑的终点，而岩壁上则开始出现旧时挖矿开的坑洞——这和他们来路附近的完全不同。始终在左手中的长刀在一次开路的挥砍中卡在了松软的树枝里，他尝试捡起那柄武器，却发现那只手已经抖得几乎无法握拳。
是什么让他失去了掌控武器的能力？是训练不足？体力？温度？他勉强将刀提在手里继续和菲无言地跑路。他知道自己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但为了让对方活下去，要他燃尽生命也在所不惜，唯一支撑他的是不让对方失望的信念。
只要让她得救就好了。
“托比亚。”上气不接下气地菲呼唤着他，“别…别管我…跑不动，了。”
“不行。”他从咬着的牙之间挤出这个词，“很快了。”
这是说谎，但托比亚甚至没有力气掩饰自己毫无底气的语气。
“去，告诉……面的人。”女孩顾自地说着，“他们，不能来。”
在这这样潮湿的地方，他们放过的令箭都很难飞过树冠，想用令箭传达给上面的人就必须爬到更高的山坡上。但这么做是在给自己判了万劫不复的死刑。阻止上面的小队救援——也许说收尸更合适——就意味着无法带着家族的名字被海葬，托比亚从来没信过海神和海底灵魂的国度，但传说死后会变成永远困在腐烂身体里受苦的孤魂令他莫名恐惧了起来。
“你……”
“我不怕。”菲的眼神坚定而平静以至于感染到了他。惊慌和恐惧烟消云散，疲劳感都减轻了许多，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侧面快速接近的另一个脚步声将他打回了现实，第二个敌人？不排除这个可能性。虽然看不到对方正体，但从声音判断应该是相同的怪物。被迫向反方向逃跑，这个脚步很快将他们逼到了山崖脚下。
“快走！”菲也明白了他们的处境，用力地推着托比亚。
“不行。”平时从不拒绝对方要求的他再次驳回。
“你不明白吗？”大颗的泪珠从女孩的脸上滑落，“不能……”
他堵住了对方的嘴。
“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挡住两个怪物的脚步。”他断言，“逃不掉了。”
“听我说。”无视了对方想要挣脱的意图，他继续说着，“你必须按照我说的做。”
因为不确定是否可行，这个想法已经在脑中盘旋了很久而没有说出来，但现在只能这样。
“我引开它们，你躲在那个矿洞里，等他们走了再跑。快，走！”
幽蓝色的眼睛已经出现在了远远的树影之间。
他不确定对方能不能看到她的离去，但是看起来这些怪物从来都是先追逐攻击看起来更加强壮的人，只要他还在而菲不出手攻击，它们就不会追她。
那么下面的问题就是，他能为她争取多少时间呢？
推开了哭着的女孩，他大声呼喝着沿着岩壁的方向逃去。
“嘿！嘿！今天是个好晴天！嘿！嘿！”他喊着平时拖拉渔网时的号子，火辣辣疼着的嗓子里发出的沙哑声音远不如平日响亮，“嘿！嘿！我们的鱼鲜又美！嘿！嘿！”
身后的两个脚步声都跟了上来，目的达成。纠结在腹中的内脏每一步都让他感到如绞一般的疼痛，那是不停在海里游了一整天之后都不曾有的劳累，连续的冲刺和奔逃耗尽了他身体中尚存的体力。
但想到菲刚刚脸上那无畏的眼神，他感到自己必须坚持下去。那样的表情属于视死如归的人，但绝不应该出现在对方脸上。对于女性来说她还很年轻，人生还有很多未来值得她期待，他必须要守护这个将自己寄托在他怀抱里的少女。
只要再跑一刻钟，给菲的时间将会足以供她绕开那些怪物藏起来了。
让菲得救了的话这条命也就值了吧。虽然狂跳的心脏让他更加真实地感到活着，以及自己不想死的事实，但他已经对这看起来没有尽头只有折磨的追逐厌烦了，他想停下来休息一会。这支小队是光荣号上的佼佼者，对付任何变种或者人都不会落得下风，但他们从没想到会遇到这样毫无胜算的对手。
突然打滑踩空，他的右脚踝难看地向内扭，剧痛让他连抽起伤脚都来不及而直接扑倒在地。回头一看，他刚刚踩在了小小坍塌的土坑边缘上，被杂草覆盖的坑边即使是白天都恐怕难以辨认。
他还没完成自己的使命，只要再继续跑十分钟……但那是不可能的。剧痛之后失去知觉的右脚已经不能承受任何重量，他的身体各个部分也都在否定继续跑下去的可能性。
勉强地站起来环视，两双幽蓝色的“眼睛”已经就在身后数十步的地方。对方放缓了速度，没了脚步声，金属零件摩擦的细微声音都能分辨得出。
从黑暗包裹之中缓步走出的怪物是三米多高的人形，头部的中央有两颗发着幽蓝色光的“眼睛”。虽说之前听到武器和盔甲撞击金石之声，但这人形身上竟完全没有一处有金属质感，厚实的盔甲墨黑墨黑的覆盖住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那是生物吗？为什么这个怪物穿着这么厚重的盔甲还能那么快地行动？他的问题太多了，面前的两个怪物远超过了他的认知。
那些问题都不会有人解答了。他知道自己跑不掉，只能看着那黑漆漆的怪物走到面前向他伸出比他脑袋还大的手。脑子里乱糟糟的问题随着对方的迫近而烟消云散，他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不能想，一片空白。
握。
只用了三个手指，托比亚的脖子就被捏住了。
凉凉的金属贴在颈部的皮肤上，让汗毛都立了起来，他发现自己抖得厉害，感受不到腿有支撑身体的实感。
“我还没完成自己使命。”空白的脑子里跳出这个念头，他不甘心终结于此，“我还没有看到她逃离这里，还没有看到她平安归船……”
不想死。他害怕死后的虚无，害怕灵魂被禁锢在此，害怕无法在将来保护那个头脑聪明却笨手笨脚的东方女孩，害怕自己再也见不到那能点亮人心的笑容。
“托比亚，做我的男人吧好不好？”那一刻的回忆仿佛能持续到永恒。
随着两声如同天顶崩塌般的爆裂之声，他的视野被黑暗吞没。
他听到肉体重重倒地的声音，细细的金属声，还有沉重的脚步……脸上的触感凉凉的，身体的疲劳消散，接踵而来的却是挡不住的困意和孤独感。
那脚步是什么？勉强保持着自我的意识问着，但困意很快再次袭来，将他溶解在了无尽的宇宙之中。
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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